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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“橫”菜

        2023-01-20 10:38:11    光明日報

        有一道“橫”菜,已在我家餐桌上馳騁多年。閨女和侄女年幼,從味道認知,叫它“香肉肉”;父親則叫它“蒸碗兒”;媳婦沿用娘家的叫法“扣肉”;母親憶苦思甜,從前日子過得緊巴,莊稼主兒哪兒吃得起?現在日子好了,奔上了小康,應該叫“好日子”!我說這道菜咱家人人愛吃,叫“吃不膩”更貼切。弟弟從小嗜肉如命,眼下體重觸了紅線,天天嚷著要減肥,可一看見這紅亮的大肉片,就認“栽”了,無奈地說:這盤菜最應該叫“絆腳石”。全家人都被他逗笑了……

        “橫”(音hèng)菜,京西方言,指烹飪做法繁復的純肉食菜肴。老母親精于廚藝,最拿手的“橫”菜有兩道,“好日子”為其一,另一道叫“血脖二刀”。

        血脖二刀,是人間的一道美味。不過她也有很多年不做了,原因是食材很難找到。

        我小時候,村里還有生產隊。二伯在生產隊的豬場喂豬,兼顧殺豬的活兒。宰豬前,幾個社員先把豬的四蹄捆了,按躺在柴木桌上,頭頸要探出桌面,懸著空,豬頭下方放一只洋鐵筲,接血用。三百來斤的大肥豬,拱著長嘴,瞪著眼睛,哼叫不止,拼命釋放生命中突如其來的恐懼。

        二伯握一把刃長七寸的尖刀,這手藏在身后,另一只手在豬腦門兒上來回摩挲。豬毛硬,根根挺立。他一邊輕輕撫摸一邊高聲唱念,像是在完成一道發自心底的告慰儀式:

        啃窩頭、就咸菜,俺殺你來實無奈。

        千萬別把俺來怪,早晚都是桌上菜……

        這一唱念,肥豬竟然停止了哼叫,一動不動地梗著脖子聽,它耳朵豎立,眼睛乜斜,好像聽懂了,又好像在琢磨那話的意思。但這安靜只是須臾,片刻之后,它似乎全明白了,便開始大聲嚎叫起來,瘋狂地踢踹掙扎。

        圍觀社員多了起來,以“二師兄”為中心,姿態各異地圍站著,他們說笑著、討論著肥豬能放出多少血,割下多少斤肉……這些肚子里缺少油水的人,期盼著用它的肥膘來葷一葷家里的鐵鍋。

        二伯俯下身,輕輕摸著豬的腦門,嘴唇近得快要貼到豬耳朵上了,才含糊囁嚅出一句無奈的話:晌午我也沒少喂你豆渣,早死早托生,俺的好乖乖,上路吧!瞬間,他手中的尖刀便欻的一下直捅在了豬脖子的下方,溫熱腥鮮的豬血汩汩涌出,砸得洋鐵筲的薄底梆梆作響。

        二伯開始忙乎了,捅皮、吹氣、燙水、刮毛。約莫半個多小時,大豬就被褪得白白凈凈,鮮亮喜人,契合了社員們的視覺要求。

        掛上肉杠剖腹摘腸之前,頭一碼事,需先斬下豬頭。二伯雙手握一把锃亮的銅頭砍刀,手臂掄成半月圓,朝著豬的后脖頸“啪啪”猛然劈砍兩下,揪住肥厚的扇耳用力一提,一個敦敦實實大豬頭便離開了豬身,旁邊攛忙兒的社員趕快接過來,歡喜地看上兩眼,便擲在事前準備好的銅旋子里。二伯又換了一柄一拃來長的短刃刀,緊挨著脖頸處,刀尖極為嫻熟地轉了個圈兒,就像用細篾兒劃了個印道兒,二指來寬帶著鮮紅血跡的一條子頸肉,便被他手指鉤挑起來。他扯了一嗓子——

        饞嘴娃娃,吃不夠,血脖二刀咯吱肉!

        二伯勾著“血脖兒”手指,只那么一晃,就把肉甩到了我母親臂彎著的籃子里。

        血脖二刀,是豬身上最不好的部位。在屠宰時,它沾上了鮮紅腥臭的豬血,清洗不掉。而且豬脖這個部位,是淋巴聚集區域,吃的時候,肉在嘴里來回翻騰也嚼不爛,還會有咯吱吱的響聲。老人們說,“血脖兒”肉,不能吃,那些硬硬的小肉粒子里有毒。

        在那貧窮的歲月,哪里還有人不能吃的東西?血脖二刀生產隊不要,被視為下腳料由二伯自行處理。因此很多社員豢養饞蟲的欲望,都寄托在二伯手上的分寸。

        母親仁慈,她把豬肉遞還給二伯,再切成多個小塊,均分給了另外幾個家里有小孩兒的人。

        食材雖然難得,但是做法也尤為關鍵。我從小體弱,母親為了給皮包骨的兒子多些營養,她萬分小心地對這塊豬肉進行烹飪前的深度處理。這是一個簡單而煩瑣的程序。

        血脖兒含有大量淋巴結、脂肪瘤和甲狀腺。淋巴結里會積存病菌和病毒,短時間加熱也不易將其殺滅,所以食用后很容易感染疾病。母親并不知曉這些,她只知道心疼他的兒子,肉里面這些疙疙瘩瘩,會對我的身體不好。所以,母親等到下了工,把血脖肉切成薄薄的肉片。這活兒必須在夜晚操作,因為晚上家里才會開電燈。母親取一片肉,貼在一塊巴掌大的玻璃上。她拿著玻璃片的邊緣,努力靠近燈泡,暈黃的燈光從玻璃片后面射來,這樣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肉片里的肉粒子,然后另外一只手捏一把錐子,把那些肉粒子逐個挑出。拳頭大小的那么一塊肉,她要足足挑上兩個夜晚。

        烹飪血脖二刀,母親常是佐以水田邊的野芹。野芹氣味清香,與豬肉搭配,互相激發,色香味均可提升,堪為我心中的第一美味。但是,于我而言,最后剩在盤碗里的,仍是那惹人眼睛的嫩綠芹葉。

        母親廚藝過人。在我記憶里,她能把那些生長在荒野溝塘粗糙、低端的食材,變換花樣,烹制出我喜歡的味道。比如薺菜咸粥、白薯葉粥、咸蛋黃焗倭瓜、炕洞焐家雀、煎毛蛋、鐺包魚兒……

        我說母親這些拿手菜、“橫”菜,都和我嘴饞有關系。

        她卻反駁道:是窮苦的日子把人逼出來的?,F在的“好日子”天天像過年,再饞的人,也不愿吃那“血脖二刀”!

        (作者:方言,系中國作協會員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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