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南方,雪,是一樁需要事先張揚的大事件。天氣預報會在一周前就提示:雪就要來了!人們會為雪的到來設一個倒計時。到了萬眾矚目的那一天,無心工作,幾乎每個小時都要去看一眼窗外,星星點點的鹽粒子落下來了沒有?最后,若有若無的小雪往往下一小會兒就停了,讓人好生失望。
在北方,雪是另一種樣子。
一次在哈爾濱,雪是驟然下起來的。魯迅寫過:“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,卻永遠如粉,如沙,他們決不粘連,撒在屋上,地上,枯草上,就是這樣。”的確,那場雪如干粉,落地即白,一兩個小時后,屋頂與樹梢,江面與道路俱成一片琉璃世界。我出門去,雪很深,但行人如履平地——下雪原是平常事啊。走到松花江邊,江面原先結著碧綠色的冰,裂紋在冰面之下橫七豎八。下雪了,冰又被雪覆蓋,車轍和足印在雪面上印出形形色色的花朵。有人在江面上鑿洞釣魚,人在洞邊坐著,久了,須眉俱白,像個雪人。旁邊有許多真雪人,形態各異,有著煤球眼睛和胡蘿卜鼻子。
另一次在太原。抵達時已是黃昏,正值年初五,街市上開門的店少。走了三四個路口,見一家涮羊肉的館子,大喜。坐下來,要了一只黃銅小鍋,羊肉、蘿卜片、大白菜、麻醬、汾酒,吃著喝著暖和著沉醉著。店里還有幾桌食客,熱氣撲到玻璃窗上,化作水珠一滴一滴地流下來。正是透過這些水痕,忽兒看見,下雪了!就在坐下來吃飯這短短半個多時辰里,亂云千疊,雪下得沉,在風中舞,如瓊花似碎玉,我看得呆了,掀開簾子出門站在雪中,雪打在臉上,落在唇邊,迷離了視線恍惚了神思。好雪!林教頭山神廟那一夜的雪,不知有沒有這么大。
前些年,總是愛往西、往北去,胡天八月即飛雪,燕山雪花大如席。有一年去納木錯,車過一個埡口,海拔過了五千米,那里有座著名的冰川。雪在頭上飄,氣溫很低,氧氣稀薄,我們吃力地下車去,如蝸牛般緩慢地移動著。因為已在雪線之上,放眼望去,盡是一片冰雪世界,偶爾可見沒被雪覆蓋的荒巖,漆黑嶙峋,是黑白分明的凜冽。時間似乎也變慢了,我站在冰川前,心中只剩敬畏,某種近于永恒的東西令人沉默無言。足夠高的高處,令人想起音樂、神明或者靈魂。在這里,能與高海拔對抗的只有生命本身——某些花兒哪怕無數次被淹沒于霜雪,也依舊會在冰雪消融的短暫時光里凌空綻放。
若說賞雪,還是應該到江南。曾在紹興偶遇一場雪,細如玉屑,拂面不寒。雪是靜靜地落下的,落在地面,瞬間化作水;落在掌心,一片晶瑩;有些存了下來,成了江南園林中富有情致的點綴。暖國的雨,不曾變作冰冷、堅硬、燦爛的雪花。那場雪,落在沈園,落在東湖,落在烏篷船上,這些年也時常落進我的夢里。每每想起,總是無限喜悅。